虫曷成字

花 · 魁

【魁之章·七】

 

从黑暗中醒来，仿佛并没有睡着过一般，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天花板。

不知过了多久，想着起身，却发现有些艰难，但还是咬牙努力坐了起来，走下床，开灯，开电脑。

 

深呼吸，慢慢把手置于键盘，想继续他的写作。

但是，一个字都按不下去。

手指的颤抖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黑子努力地想让它们变得平稳，但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他还在害怕。

面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第一次杀了人。

在赤司征十郎面前。

黑子到现在还记得那个人看自己的眼神，温和不再。

下意识地抱紧双臂，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但那时候侵袭全身的寒冷时至今日依然没怎么消退，仿佛在冰冷的大雨中盲目徘回，惶惶不知归路。

 

他看着自己的手，和平时无异的，似女子一般漂亮的手，但比之更显得有力。

就是这双手，在那天下意识做出了那一连串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动作，此前，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会暗杀这方面的技巧，而且是炉火纯青。

「……这到底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赤司！你不是说哲他并不会那一方面的技术嘛？！现在呢？！」密室内，暴君正一脸戾气地瞪着背对着他的红发男子，后者从他们进来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地看着座钟上的时间。

「你先冷静点，青峰，就算你在这里大吼大叫也解决不了。」绿间在一旁淡然地说着。

「真太郎，」赤司这时候忽然开口，「的确当时都查仔细了吗？」

「是的，完完全全，的确没有黑子会这方面的情报，别说只字片语，连一点皮毛都没有的说。」

「会不会只是巧合啊？」黄濑打着圆场，「看啊，就像那种情急之下从来没开过枪的人开枪射杀了敌人之类的。」

「你是笨蛋吗？」绿间略微不满地看了眼黄濑，「伤口报告也已经出来，而且黑子动手的那一瞬间你也在场，那个动作，那个力度，像是一个毫无技巧可言的无意防卫行为吗？」

这时赤司转过身，看着奇迹众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赤司，你是认真的？」

「啊，毕竟从结果上来说哲也也是救了我一命，他并没有要害我，从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的立场。」

「但也有可能是他故意演的苦肉计。」

「那，要不要来打个赌呢？真太郎。」赤司靠在墙上，似笑非笑。

气氛就这么沉默了一瞬间，绿间叹了口气。

「不用了，」他说，「既然是赤司你认同的人，我们也会认同他。」

赤司听罢低笑了声。

「不过，」绿间接着上面的话，「也不会对他放松警惕。」

「我知道，」赤司环视了他们一下，「你们就按你们自己的意思做吧，只要别妨碍计划。」

 

「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们，」看着众人逐渐离开密室的时候，赤司忽然开口，「黑子哲也，就算再怎么神秘，他也是我找来的，自己人。」

 

 

好不容易从赤司那里得来的休假，黑子却无意计划着该如何度过，只是成天宅在自己的屋子里发呆，偶尔把玩那朵水玉兰花。

历史的痕迹令这朵工艺品已经产生了不少瑕疵，但依然掩盖不了它的光芒，可以确定，在它存在的那个年代，这朵兰花还是发簪的时候，一定相当漂亮。

 

「赤司君，他会怎么做呢？」缓慢转动着兰花，黑子喃喃自语，已经好多天都没接到那个人打来的电话，心里有点七上八下。

习惯是件很可怕的事，黑子现在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曾经，他一个人居住的时候，除了一些固定的工作中的电话，几乎没什么人会为了聊天而找他，除了赤司。

一开始，黑子也是觉得有些烦躁，不过拒绝也是不礼貌的事，人家也没做得很过分，进退拿捏得非常得宜，也就不好意思挂电话了。

久而久之，便习惯身边多了这么一个会经常打电话来和他闲聊的人。

虽然每次闲聊的目的和内容不明所以。

 

正想着，黑子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就拿起电话，但看见屏幕上显示的那个号码，是陌生的。

好不容易冒出海面的那颗心又沉到了海底，黑子有些失望地按下了接听键，「喂，你好，我是黑子。」

「……」听到对方的回答后，黑子的瞳孔猛地缩了起来。

「我知道了，那么，等会儿见。」

挂了电话，又呆呆地看了会儿天花板，黑子翻身坐起，出了门。

 

来到了约定的地方，黑子走过去，和门口等着的人简短交谈了几句，对方边拉开看似厚重的门，迎他进去。

「你就是黑子哲也吧？」

「是的，初次见面，赤司会长。」

蔚蓝色的天空此刻灰蒙蒙一片。

 

 

「你说什么？哲也他被父亲喊去了？！」正在工作的赤司惊得把手中的文件拍在了办公桌上。

「是的，黛和小太郎刚传来的消息，真是非常抱歉！」实渕从来没有见过赤司征十郎如此外露的情绪，而且是那么焦急，便知道黑子哲也对于他的少主来说已经是非同一般的存在了，更何况，这回面对的，是赤司征十郎的父亲，赤司财团的会长，实际的掌控者。

「少主，需不需要我们强行介入？」实渕立刻朗声询问，「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的人……」

「不需要，」赤司起身，拿起衣架上挂着的外套便往外走，「如果只是为了哲也就出动底下的人，那也太小题大作了。」

实渕忙跟在身后，替他保驾护航。

「虽然先前发生的事可能会让他受到影响，但还不至于令他一蹶不振，别太小看他啊，玲央。」

「是。」

 

 

【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我期待你的决定，不会令我失望。】

黑子慢慢从古馆走出来时，原本还亮的天，已经暗了下来。

「原来谈了那么久了啊……」黑子望着有些昏暗的天空，喃喃自语。

路边渐渐亮起漂亮的景观灯，但黑子却无暇欣赏，因为，此刻他看见这些天来困扰着他的人，正大步向他走过来。

「赤司君……」

 

「哲也。」赤司走过去，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有些瘦了。

看着黑子有些苍白的脸色，赤司莫名有些心疼，他也不知道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但他知道，他想伸手摸摸他的头，然后把他抱在怀里安抚。

但赤司没有这么做，而是眼神冷淡地看向黑子身后朝他走来的人。

他的父亲。

 

「征十郎，你来了。」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似是料定了儿子一定会出现在这里。

「是的父亲。」赤司恭恭敬敬地回答，不在看黑子。

「我还真是不知道，你和这名优秀的网络作家认识。」赤司会长平淡地说着，一点都听不出当中摆着什么谱。

「因为现在财团内正在搞一个和网络文学有关的项目，而且黑子君算是这一方面的翘楚，他所属的编辑社是我们财团旗下文学部的一个分支，所以我跟他请教了不少问题，自然而然就认识了。」赤司回答得行云流水，不慌不乱，这一些早在黑子开始为他工作时，背景自然而然都安排好了。

「嗯，我刚才也跟他聊了下，的确不凡，有很不错的文学修养和造诣，是个人才。」赤司会长赞许地点了点头，「我找他来是专程向他道歉的，毕竟在宴会上出了那么大的事，怎么说也是我们的过错。」说着，走到赤司征十郎身边，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这种人才，要好好珍惜。」

随后，便和下属离开了。

 

「是的父亲，我会的。」赤司也不回头，轻轻回答。

 

 

待父亲一行人走之后，赤司这才回过头，看着从刚才开始便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的黑子低声问，「父亲和你说了什么。」

对方只是慢慢摇了摇头，不语。

沉寂了几秒，赤司也不打算再问，伸手拉起黑子的手腕强行地拖走，「算了，你不说没关系，但你必须跟我去一个地方。」不由分说地，便把黑子扔进了路边停着的红色跑车，还未等对方喜好安全带坐稳，赤司就坐进了驾驶室，踩下油门，飞驰离去。

【魁之章·八】

 

下了车又上了飞机，下了飞机又上了车，就这么一路奔波。

不知过了多久，黑子全程也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沉默不语。等到达目的地时，他才回过神。

是一座神社。

 

「赤司君？」黑子回头，看着在自己身后停完车的赤司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经过，走上台阶，他犹豫了下，也跟了上去。

 

在凉如水的天阶夜色下，长长石阶两旁的萤火虫如繁星点缀着茂密的草丛，如梦幻般迷蒙难辨。如此幽静美妙的夜景连黑子都不自觉地放慢脚步观赏起来。溪水虫鸣，盈盈绕耳，好似能安抚心灵，除却人间一切的烦恼和焦躁。

「这里是……」黑子抬头看向前方继续走着的赤司，前面的人头一次停下来侧过头看着他，说，「发现那朵水玉兰花的地点。」

 

黑子心下了然，那种朴素但不失高贵之物，绝对不可能出自平凡的陵墓，最起码，在那个时代，应该是很有威望或者权势之人的陵墓抑或神社。

看来这里应该就是供奉着某个“伟人”的神社。

「不，应该不是。」赤司忽然开口，黑子回过神疑惑地望着他，对方也回望着自己。

「这座神社供奉的主人是谁完全没有头绪，历史上也没有相关记载，但即便如此却依然很完好地保存了下来，这对于史学家来说都是个难解之谜。」

「诶？」黑子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这座明显存在人气的神社。

 

无主？还没有被荒废？这是玩笑吧？

 

「听说这里是块极好的风水宝地，又有神佛庇佑，因此一直香火不绝。」正说着，神社里有人走了出来。

「哲也，跟你介绍下，这位是赤司财团派来这里管理神社的负责人，黛千寻，千寻，这就是我曾经跟你提起过的黑子哲也。」

「你好。」被称作黛的人青灰色的眼微微瞟了眼黑子，然后低头鞠躬，黑子连忙回礼，但抬起头后，他便不再看黑子。

「如果你要来这里提前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太匆忙了，来不及告知。」赤司回答得也不多，「千寻，带我们去那个地方。」

黛微微一愣，一脸不解地看了眼黑子，然后又转到了赤司脸上，才点了点头，转身引导两人。

「好的，走这边。」

 

黑子却只顾盯着黛，总觉得他给人的感觉，很熟悉。

 

「这里是……」黑子看着千寻打开神社偏僻一角的一座小屋前的拉门，独自走了进去，赤司也跟着进去了，两人都没回答他的疑问。

无奈下黑子也只得跟进。

 

但就在踏进门的那一刻，黑子忽然毫无预兆地蹲了下去。

「哲也？」注意到黑子异常的赤司回过身急忙走到他身边查看，发现黑子正紧紧抱着自己的头，瞪大着眼，额头开始布满细密的汗珠，加上逐渐粗喘的气息，明显很不正常。

哲也很痛苦。

原因却是赤司并不能理解的，因而也找不到解救之法。

 

是谁……

到底是谁在脑袋里说话……

【Tetsuya……】

【活下去。】

【伤害Tetsuya的，即便是父母，也要杀。】

【哲哉只要做好自己就好。】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如此倔强美丽，虽然形容的是莲花，但也很适合Tetsuya呢。】

【君子如兰，吾心若玉。】

【如何？Tetsuya？要不要跟着我去把这个世界搅个天翻地覆？】

【不要怕，我在。】

【想要活下去，就努力爬到最高处来，我在那里等着你。】

【许我一段时光，赠你一场春暖花开。】

 

黑子紧紧抱着剧烈疼痛的头，紧蹙着眉，手指紧紧掐着头皮，外面的声音已听不见，脑海里回荡着的，一直是同一个声音，在低声诉说着。

求求你……停下来……

不要再说了……停下来！！！

 

【所以Tetsuya，做个约定好不好？】

【下一世……不，生生世世，我们都要在一起，好吗？】

【约定好了啊。】

【是，约定好了。】

【我会陪着你，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伴随着剧烈的一波疼痛过后，黑子脱力地向一边倒去，但并没有如意料地跌落在地板上，还是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给接住了。

在闭上眼的那一刻，意识沉入深海的那一刻，黑子不知为何，启口喃喃地喊出了一个词，令抱着他的人，身体一瞬僵直在那。

 

「Seijuro……」

 

 

 

「他跟你初到这里时的迹象完全相同呢，少主。」看着躺在医务室内熟睡的青年，黛千寻平淡地说。

赤司则是抿紧了嘴，沉默不语。

「少主，那时候你无意识开口的Tetsuya……会不会就是黑子？」黛千寻知道，赤司当时昏迷时低呼的音节，恰巧他的亲信都在，所有人都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但为了以防万一，谁都没有说漏嘴，赤司醒来后，也没有让他们去查这几个音节的含义，只是他自己隐隐约约觉得，对自己很重要。

直到遇见黑子哲也。

 

「Tetsuya……你想说就是黑子哲也的哲也（Tetsuya）吗？」赤司忽然无趣般地低笑一声，「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千寻，全日本叫Tetsuya的人千千万，总不可能随便抓来一个就是一个吧？」

「但少主，那黑子昏迷前的那句“Seijuro”……该如何解释？」

赤司不语。

因为他也不知道。

如果说Tetsuya是个日本很常见的男性名字的话，Seijuro可就不那么多见了。

至少据他所知，全日本名字发音为Seijuro的，不会超过5个。

 

看到少主的沉默，一向谨言慎行的黛千寻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剩下的，也只有他们自己能够解决了。

「千寻，你和五将他们再去好好调查下那颗兰花的来历，包括这座神社，要彻彻底底，必要的话动用奇迹我也是允许的，但是别让父亲大人知道了。」赤司严肃地说着，金红色的瞳孔中微微有着戾色。「父亲大人已经知道了哲也的存在，绝对不能让他节外生枝。」

「是。」说着，黛千寻果断离开了医务室。

 

赤司回过头，拉过一边的椅子，轻轻坐在上面，静静凝视着微蹙着眉似乎在坐着噩梦的黑子，低低叹气，露出了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带着点怜爱一般的表情，伸手轻轻放在对方的额头上，仿佛要把蹙眉整平一般，慢慢抚摸着。

「没事的哲也，都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他说着，然后一边看护着黑子，一边细细回味着刚才这句，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说出来的话，直到天亮。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赤司忽然感觉自己一直握着的手似乎有动静，常年训练出来的警觉令自己的头脑立刻从困顿中脱离，保持着清醒。

抬起头，看见昏迷的黑子此刻正坐在床上，握着他的手，天蓝色的瞳孔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哲也？」

然后发生了令赤司感到愕然的一幕。

听到了赤司的呼唤后，一直如同人偶般看着对方的黑子终于有了反应，眼珠微微颤动，泛出了晶莹的水光。

一滴接着一滴的泪珠滚落而下，但黑子，却是在笑着。

 

「哲也……怎么了？……」赤司担忧地抬手想拭去那些眼泪，却被黑子反手握住，覆在脸颊上。

 

「……Sei……」

赤司心中一颤，仿佛……很久以前，有人这么呼唤过他。

 

「……清十郎……我回来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