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曷成字

一眼万年

【三十三】

好舒服呢……

该怎么说呢……

仿佛漂浮在云层之上，浮浮沉沉，吹拂着舒适的风，就好像躺在摇床上的婴儿，晒着太阳，暖洋洋的，不想醒来，也不想起来。

感觉，好久都没有那么放松过了。

如果能一直这么睡下去就好了……

【……】

远处好像有什么声音，由远及近传入耳中。

【……哲也……】

是谁……

【哲也……】

别来吵我……

【哲也。】

「！」水蓝色的眼猛地睁开。

「早安，哲也。」俯在床边的人笑着和他问候。

即便一下子没弄清楚情况，良好的教育还是反射性地让黑子微笑着回答他，「早安，征十郎君。」

浅浅的吻落在黑子光洁的额头，随后赤司轻声说，「本来看你睡得正舒服不想来吵醒你，不过再怎么睡下去，孩子们可要暴怒了。」清浅的笑容让黑子既陌生又熟悉，「昨天不是答应过他们出去玩么？」

「诶？」黑子愣是没理解赤司话语里的含义。孩子？什么孩子？

「小傻瓜你睡迷糊了啊？」看着黑子有些呆呆的表情，赤司摇头无奈地笑了笑，伸出手指轻轻刮了下对方的鼻子。

卧室外适时地传出敲门声。

「父王，玲央说早饭已经好了，母后起床了吗？」

是一个非常好听的男孩子的声音。

「啊，已经起来了，你先带弟弟妹妹去吃饭吧，不用等我们。」赤司很自然地应答着，然后回头看着黑子，「好了，赶紧起床洗漱吧，可别让孩子们等急了。」

说着，起身离开床铺。

「那个……征十郎君……」黑子下意识地想抓住他。

「嗯？怎么了？」赤司回头温柔地看着他，金红眼中的深情一览无遗。

「呃，不，没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黑子连忙摆手笑了笑，「你先去吧，我马上就来。」

「那快点哦。」说着，轻轻阖上了门。

收敛起笑容，黑子有些怔怔地看着卧室。

是赤司的房间，不过，已经不是记忆中霸道的金红色调，而是清浅的水蓝色，属于黑子哲也的颜色。

和煦的阳光透过月白的薄纱帘洒进屋内，书桌上的红色蔷薇还沾着水珠，折射着五彩的光芒，更显得娇艳欲滴。

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他，是一个平凡又温暖的早晨。

「好奇怪……」黑子伸手轻轻抚上左胸，「我不是……被击穿了吗……」

记忆的最后一幕，停留在了他为赤司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击，以及赤司那张悲伤到极致又难以接受的表情。

然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自己……不是应该已经死了么……难道……是梦？」左胸完好无损，并没有受伤的痕迹，黑子有些懵了。那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做的一个梦吗？

翻身下床，赤着脚踩在地面上，那里铺着柔软华贵的地毯，踩上去异常温暖舒适。

习惯性伸了一个懒腰，环顾四周的时候，黑子看见了放在置物柜上的一堆相框，记忆里，那里曾经是空荡荡的。

好奇心驱使着他靠近细看了起来。

是关于他和赤司相片，有很多。

有些是他们两个的单独合照，有些是他们和绿间等人的合照，有些是黑子一人的独照，更多的，是他们两个和几个小孩子的合照。服装造型都各不相同，唯一的共通点是，所有人，都笑得很幸福。

伸手拿起一个六人合照，黑子细细地看了起来。

照片中的他们两个手里各抱着一个看起来还非常小的小女孩，赤司一手环抱着自己，另一只手抱着的女孩有着和他一样的艳红色头发和眼睛，不过看起来有些害羞，紧紧抓着赤司胸前的衣服不怎么敢对着镜头。而黑子抱着的那个和他一样有着水蓝色长发的女孩就比较大胆了，笑着一只手抓着他，另一只手张开对着镜头，笑的异常灿烂。

站在他俩身前的两个男孩明显比女孩要大几岁，尤其是站在稍后的那个男孩，艳红色的头发和金红色的眼眸，几乎就是小小的赤司。一手搭在身前的男孩身上，笑的温柔，但给人的感觉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和赤司征十郎一样的气场。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稍小一点的男孩笑的很腼腆，和自己一样水蓝色的头发和眼睛，但有一只眼却是金色的。

六个人都是微笑着看着镜头，充斥的幸福感透过相片都能够感受到，令黑子有些羡慕。

这是……他和赤司的孩子么……

为何，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到底自己沉睡的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

看着餐桌上其余五个人，他有些疑惑，也有些惆怅。

突然之间变得比以前还温柔的赤司，以及四个孩子，他有些无法适应，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母后，你身体不舒服吗？」水蓝色头发的男孩喝着玻璃杯内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香草奶昔，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有些微微的担忧。

「呃……」黑子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有些呆愣地看着他。

「母后？」最大的那个男孩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疑惑地看着他，另外两个小女孩也因为这个动静停了下来，漂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黑子。

「哲也，不会真的身体不舒服吧？」赤司抬起手贴在了黑子的额头上，「看样子并没有发烧啊……」

「啊，没事，」黑子急忙摇了摇头，「估计是我还没睡醒吧，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其他几人先前还都是一个个如临大敌的表情，现在都松了一口气。

「母后你吓死我们了。」红头发的男孩说着，略带不满的眼神看着一边的父亲，「都怪父王太不懂得节制了。」

隐隐的眼神中有着淡淡的杀意，【如果伤害母后，就算是父王也得杀】的明确信息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活脱脱赤司的翻版。

「你小子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啊？父母的事都敢干预？」赤司毫不客气地瞪回去。这小子从小就和小儿子一起跟自己对着干霸占着黑子，早就看他俩非常不顺眼了。

「好了征十郎，孩子们也是好意。」眼看着父子三人要为了自己挑起战火，黑子忙出声制止。

「……看在哲也的面子上饶过你们两个，」赤司识时务地停止，然后伸手摸了摸另一侧女儿的头，「还是女儿贴心，不用我发愁。」被赤司的大手逗弄的小女儿笑的异常灿烂，另一个女儿也是笑着看向他们。

「静奈她从昨天开始就非常兴奋呢。」她说着，「毕竟是久违的一家人一起出去玩。」

「是啊，是有够久的，」赤司微笑着收回手，「父王一直因为政务的事疏忽你们了。」

其实压根就是一直粘着母后所以才疏忽他们了吧。两个儿子不禁内心默默吐槽。

望着表面上战争不断，实际上却是非常信任依赖的父子们，饶是黑子也不禁轻轻笑了。

「啊……母后笑了……」静奈笑着向黑子伸出手，黑子也是毫不犹豫地把她抱起放坐在自己腿上，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头发。

和赤司一样的艳红色，非常漂亮的头发。

要是日子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平淡，幸福的每一天。

「肯定会的，哲也，我答应你。」

「诶？」黑子从自己的世界中回过神，不知什么时候，怀抱着的静奈不见了，自己则坐在草地上，赤司坐在自己身边，看着不远处的四个孩子在花丛中嬉笑打闹。

苍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偶尔吹来阵阵暖风混合着鸢尾的花香扑鼻，宁静而又美丽。

「这里是……」黑子很快便注意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是他一直逃避面对的心殇。

「我跟你第一次分开的地方。」一边的赤司轻轻把黑子环在身侧，淡淡地说着。「那时的我真的恨透你了，心想着绝对不能放过背叛者，但是，身体怎么都动不了。」

想起过去犯下的错误，那也是黑子心里的一个疙瘩，「征十郎君……我……」

「王不能心软，不能有弱点，更不能被人抓住自己的弱点。」赤司看着自己的手掌，仿佛在那之上，有他的一切。

「但是那一天……我却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

看着黑子在火神的强行举止下挣扎哭叫着要回到自己身边的时候，赤司就已经明白，这件事，和黑子没有一点关系，但他还是生气，气他对自己的隐瞒。不过……

「都已经无所谓了……」赤司释然的表情浮现在脸上，抬起手扶着黑子的头，和自己的头靠在一起。「也多亏了那件事，我才真正明白，你对我有多重要。」

比起自己的性命，更多的，是在意黑子的命。即便自己身受重伤，眼神也一直没有离开黑子片刻。要确保他的安全，要确保他的完好无损。

不然，一切都没有意义。

自己的生命在黑子的命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看着火神只是把你拖离战场而并未伤你的时候，我安心了不少。」赤司低低地叹着气，「虽然恨不得撕碎了他，但也感谢他，你活了下来。」

「对不起，征十郎君……那天……我如果不是在你的饮品里下药……你也不会……」肩膀微微颤抖着，黑子的声音带着略微的哭腔，赤司却只是目光看着前方，并没有阻止身边的人低低得抽泣。

他知道，这件事在黑子心里压抑了太久了。

黑子一直把这件事归咎于自己的错。

「哲也。」赤司低声唤着他，「不用自责，那不是你的错，是我心甘情愿。」

早就知道黑子在里面下了药，但赤司依然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没有一丝犹豫踌躇。只要是黑子给的，就算是剧毒，他也甘之如饴。

「可是……如果不是我的错，你也不会……」黑子情急之下侧头辩驳，却被一根修长的手指抵住嘴，朦胧的眼中，看见的，是赤司一双漂亮的眼睛，艳红如血，温暖如阳，正深深地看着自己。

「如果没有那件事，我压根就不会知道，原来自己，对你的感情已经那么深刻了。」手指转到眼角，轻轻擦拭泪水。

爱他，更逾自己的性命。

为了心爱之人的命，他自己的命都能放弃。

「所以啊，哲也……」赤司抱住黑子，轻轻在耳边底喃，「你一定要活下去。」

一定要，健康，快乐，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从第一次看见你的那一天开始，看见你那清澈透明的水蓝色眼开始，自己就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便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人。

仅仅一眼，许下的，便是万年，甚至永恒。

四周的景色渐渐随着光点开始消散，黑子这才注意到现在只有他们两个，先前的四个孩子早已不见。这里也不是什么现实世界，而是，自己的，和赤司征十郎的梦境。

「哲也，一定要活下去。」他这么悄声说着。

「征十郎君……难不成你……」脑海中凌乱的记忆逐渐清晰地拼凑起来，黑子这才明白一切。

他的的确确是被灰崎击穿了心脏，的的确确是已经死了。

但，体内的另一个赤司，在翔子的束缚消失之后，也苏醒了过来。

在紧急关头，也正是他，在黑子即将逝去之时，救了他一命。

用自己的命作为交换。

「……你一直都不是一个会让人安心的人啊，哲也。」紧紧抱着黑子，一边又一边地摸着对方的头，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为黑子所展现的未来，是他仅存的力量了。

自己的时间，已经走到了尽头。

「不要……征十郎君……不要……」拥住的双手颤抖着，感受到身边的人已经轻若无骨，生命正在从赤司体内加速流失，黑子头一次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乞求神祗，求他们不要带走他。

「不能走……征十郎君……你不要离开我……我们不是已经约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吗？」泪一滴一滴，直直地掉落在赤司的后颈上，也轻轻地敲落在赤司的心上。「……你不能食言啊……征十郎君……」

他的哲也，果然让他难以割舍啊。

嘴角弯起弧度。这也许，是他最后的笑容了。

「哲也，我的时间不多了，所以，请安静地听我说。」头搁着对方的肩膀，双手从背上滑落，他已经彻底没有了力气，四周的景象也已经消失，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我一点都不会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哪怕……时间倒退……重来一次……我依然会这么做……」

「或许你并不知道……从另一个我还没有把我分离出去之前……我就一直在看着你……我们是拥有不同人格的同一个人……所以……即便看起来再怎么冷漠…疏离你……心里……却是一直把你放在第一位……也是最重要的位置……」

「没有人能够取代你……」

「我得感谢你……因为你的思念和祈祷……我拥有了自己的形体……拥有了生命……而不再单单只是赤司征十郎的另一个意识……虽然时间很短……但是……感谢你让我短暂的生命活得非常有意义……」

眼睛已经渐渐模糊，渐渐看不见东西了，只是凭着微弱的感觉，知道他的哲也，在哭。

「实在抱歉……我食言了……没有办法一直陪着你了……哲也。」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回去了而已……本来就分离的两个人…现在重新合二为一……只不过…时间提早罢了……」

「我依然会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看着你……我相信另一个我……依然会…不…是更加好地待你…珍惜你……」

心满意足地吸了吸，闻着黑子身上沁人心脾又令人眷恋的香草香，赤司征十郎感到这一刻，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红色的光芒在黑子的掌心汇聚，黑子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出现在自己手心里。

摊开一看，掌心中，静静地躺着一枚艳红的血蔷薇吊坠，里面，镶刻着晶莹的水晶。

「迟到的生日礼物……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能亲手送给你……但实在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时候……」

天晓得他对着这枚吊坠反反复复看了多少次，每次想交出去的时候，都迟疑了。

因为害怕黑子会嫌弃，毕竟是手工品，而且还异常拙劣。

「抱歉……因为以前从来没有研究过这方面的工艺……所以……无法和皇宫的巧匠们的手艺相比……」

歪歪扭扭的框架上，布满着细微的破损和生疏的修补，看样子为了弄好它，制作者苦恼了很久。

「不……这是我收到的……最棒的生日礼物……谢谢你……征十郎君……我真的很喜欢……」哭笑着，眼泪滴落在蔷薇上，溅起美丽的泪花。透过它，黑子能够想象，多少次，赤司趁黑子不在的时候，认真又有点笨拙地制作的模样，以及，满脸的幸福。

他人生的第一件“失败品”，送给了只属于他的“胜利女神”，真挚又虔诚。

四肢开始渐渐透明，化成亮色的白点。

离别的时候到了。

他该走了。

「哲也……」

「不要！！」明白分别来临的黑子死死抱住已经感觉不到重量的赤司，倔强顽固。「征十郎君你不能就这么离开！不能！」

在他最无助，最危难，最痛苦的时候，一直都是他，陪在自己身边，毫无怨言。

但如今，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赤司身体上的变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化作光点的部分，越来越多。

他生平头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

「哲也……不用难过…你记住……无论何时……赤司征十郎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保护你……」

身体也开始透明，赤司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但黑子温润如玉的腼腆笑容，却一直浮现在自己眼前。

「谢谢你…哲也…谢谢你让赤司征十郎有了一颗完整的心……」

「谢谢你…愿意留在身边……还有……」

一直埋藏在心里的话，一直说不出口的话，是无论哪一个赤司征十郎以前一直都没有和黑子哲也当面说过的。

【我爱你。】

身体彻底消散，化作无数的光点，从黑子的怀里，飘散而去。

「征十郎君！！！」

抓不住，自己怎么也抓不住，只能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吊坠，哭叫着，看着，任凭那些散开的光点，从自己的身边离开，飘散到空中，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

看着赤司征十郎，从自己的世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