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曷成字

一眼万年

【十一】

【征十郎君。】正在看书的黑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着正坐在书桌那里低头御批的赤司。

【怎么了？哲也？】奋笔疾书的他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但回应的速度丝毫不慢，好像随时随地都在等着对方开口说话。

【征十郎君，你活了多久了？】黑子看着赤司，没头没脑地丢出了这句话。

【……】仿佛被对方的话语惊到一般，赤司停下写了一半的字，终于抬起头看着黑子，【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好奇，虽然我现在也算是半个血族了，但你懂的，我从出生到现在也不过十几年，完全无法体会和理解你们那种漫长甚至永无止境的生命……】顿了顿，黑子思索了下，【还有对于它的意义。】

【呵呵……】赤司手抵着头低低地笑了起来，引来了黑子不满。

【征十郎君，这是很好笑的问题吗？】

【不，不是，】止住了笑意，赤司摇了摇头，站起来走到黑子身边坐下，伸手把对方轻轻带进自己怀里。【只是觉得哲也的问题很有意思，并没有讽刺之意。】

如同安抚着对方，赤司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对方的背，轻声说着，【我活着的时间可是比人族的某些城邦存在的时间还要悠久，记得人族在我很小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受血族奴役，尚未开化的野蛮部落，所以时至今日，仍然有不少同胞看不起人类也是受此影响。】

【征十郎君也是那么认为的吧？】黑子眨了眨眼，他可没忘记这位赤发帝王对于人类的态度。

【不，你错了哲也，对于我来说，无论人族也好，血族也好，都是一样的。】千年来，印刻在这双金红之瞳的景象从来没有变过，【在我眼里，他们永远都应该是匍匐在王的脚下，听命效忠于王的存在，为了王而生存，为了王而牺牲，没有例外。】

【这简直是昏君的做法。】黑子反驳，他从来不觉得王应该如此傲慢无礼。

赤司无奈地笑了下，【哲也你不理解我也不怪你，毕竟王之道不是所有人的认知都是一样的，或许你应该觉得王必须为他的臣民和国家奉献一切，在我看来，那只是圣人的做法，圣人……是永远也当不了领导者的……没有一个王是善良的，哲也，你只要记住这点就好了。】

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黑子看着对方此刻清透温和的金红色，【那征十郎君，你所做的一切，有没有人理解你？】

【有，也没有。】简短地概括了一切，或者说，对于赤司而言，有人理解他是幸运，无人理解也无关紧要，他是王，他自然有很多办法令臣民听从于他。

【那肯定很孤单……】黑子的指向，赤司很明白，王都是孤独的，站在定点俯视的感觉虽然美妙，但伴随的却是一生的孤寂，更别说像血族这样拥有漫长生命的族群。

千万年来，赤司征十郎，一直都是一个人。

部下，代替不了那个能陪伴在侧的唯一。

所以，赤司一直在等，等那个能站在他身边的人，那个唯一。

一想到此，赤司征十郎抱紧黑子，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不，一点都不孤单。】

笑得心满意足。

万一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万一我不在了，谁还能理解你，陪伴在你身边呢？

征十郎君。

「征十郎君……」已经不知道第几次了，梦见曾经的事，流着泪醒来，陌生的天花板，没有征十郎气息的床铺，什么都没有。

曾经那么讨厌的人，如今，却思念成狂。

不知道还好不好，黑子一直很担心赤司的伤，但他并不担心对方有生命危险，因为他知道，一旦主人死去，血奴也活不久，而如今，已经过去三个月，黑子依然活着。

只是，太安静了。

很长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黑子很明白赤司的作风，即便当中存在误解，也会掘地三尺把他找出来，绝对不会像如今这样一点动静都没有，听之任之，更何况，还害他受了伤，自己又失踪了。

一切都安静得异常。

这段时间，火神也就偶尔会过来陪他聊天说说话，并不长待，好像有什么心事在困扰着他。曾经尝试着能从中寻找蛛丝马迹，但每次火神都立马转移话题，让人不得不起疑，是不是王都出了什么事。他想出去，但无奈房子周围也下了咒，和他额头上的是联动的。

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致，是黑子这三个月来除了看书以外唯一做的事，一成不变的风景，除了植被的变化在昭示着时间的流动外，什么都没有变，如同与世隔绝毫无人烟。

低低叹气，秀气的手抚上额头，那里的印记在发挥着功效，封住了他的力量，令他无法向外界呼救。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偶尔，能听见来自心中的那个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

【哲也。】

「征十郎君，我一定会想办法逃出来的，等我回去。」握拳的手敲在窗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征十郎君……】

【征十郎君……】

又来了，赤司睁开眼，金色的瞳晦暗不清，已经是第几次了，在梦里听到这个声音，令他莫名地感到焦躁和心疼。

坐起身，撑着头，闭上眼细细想着那个在他头脑里不断浮现的声音，但每次想更深入思考时，就会莫名地头疼。

绿间说那是重伤后的后遗症，但他怎么也不会相信有人能把自己打成重伤，但无奈出事前的事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其他人也都顾左右而言他让他好好休息，那种只把他一个人蒙在鼓里的做法实在是……

非常不爽。

「又做恶梦了吗？」身边响起一个安静沉稳的声音，然后一双修长的手伸过来，仔细地帮赤司按摩着太阳穴。

「啊，没事，无伤大雅，你不用担心。」闭上眼舒服地享受着，赤司的表情逐渐恢复平静。

轻轻拍了拍那双手的主人，赤司眼角浸满温柔。「一直以来都辛苦你了。」

「千寻。」

「这是我应该做的，赤司大人。」被唤为千寻的男子，淡淡地笑了，作为回应。

「黛。」绿间在门口喊住了正要离去的人。

「绿间大人。」黛转身对绿间行了一礼。

饶是绿间也挑不出什么错，是一个完美又谦恭的礼仪，「赤司怎么样了？」

「一切都安好，请不用担心。」黛不冷不热地回答。

「那就好，这段时间麻烦你了。」绿间走过黛身边，看了他一眼，便离去了。

「是，都交给我吧。」仍然是同样的表情，青灰色的眼中也看不出任何情绪，黛千寻注视绿间离去的背影直至消失。

「如何？小真？」高尾担忧地看着一脸阴郁的绿间。

绿间摇了摇头，「还不是老样子。」

三个月前，赤司重伤一直处在昏迷之中，任谁都无法把他唤醒。正当所有人都如热锅上的蚂蚁之时，一个名叫黛千寻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说，他有办法让赤司醒过来。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众人便让黛一试，结果赤司真在不久之后醒了，但记忆却遗失了几块。

都是和黑子有关的记忆。

最初，面对丧失了部分记忆，赤司变得有些焦躁不安，每每这个时候，黛都会在一旁适时温言相劝，渐渐地，他获得了王的宠幸，成为了王身边的近侍。这些，绿间他们都看在眼里。

不是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青峰和紫原都从黛身上嗅出了和黑子相似的气味，但无论高尾全天的鹰眼监视，抑或是对冰室的审问，都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只是一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混血儿。

「黄濑那里有消息了吗？」绿间看着青峰，后者叹了口气。

「没有，都已经过去两个月了，黄濑和五月那里都没有任何音讯传来。」他们依然没有放弃寻找黑子和火神，在冰室成为紫原的血奴之后，人族的计划都已经尽数掌握，但总觉得这个看似完整的计划中，少掉了什么关键的部分。然而从冰室无论怎样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看，恐怕他们也只知道其中一部分而已。

「绿仔，要不要我把室仔放出去？」咬着棒棒糖的紫原，慢悠悠地询问绿间。「说不定能引他们上钩。」

「我想，人类他们也不会笨到把失踪了几个月的人忽然出现的情况当作依然什么事都没发生……恐怕他们已经放弃冰室了。」绿间揉了揉眉心，「现在祈祷黄濑那里能动作再快点，我怕晚了就真的来不及了。」

赤司真在一步一步地疏远他们，仿佛谁在操纵一样，人为地，在远离他们这些近亲。

「绿间，我也去找哲吧，毕竟黄濑他们虽然是搜集情报的高手，但在实战中，我的胜率更大。」青峰认真地建议，的确，如果说寻找一个失踪多时的人，拥有最强野性的青峰毫无疑问是最佳的帮手。

「也好，赶紧去吧。」绿间地点了点头，这里有我和紫原看着，不会有事的。

【我们……以前见过吗？】赤司这么看着黛，刚从混沌中苏醒的眼中有一丝迷茫。

【回陛下，我们并没有见过。】黛就跪坐在那里，不卑不亢。

赤司眯起眼，总觉得眼前的人带给自己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很怀念，也很悲伤。【或许我见过吧，但它已经遗失了。】

丧失部分的记忆的违和，令他的心情非常不好，好像有什么从指间流失了一般无法掌控。

【慢慢就会想起来的，陛下，我相信你可以。】青灰色的眼看着赤司，一脸平静，或者，用面无表情来形容更为恰当。

【但愿。】赤司说着，重新闭上眼躺下。黛悄声上前为他盖好被子，准备转身离开。

【你就留下来吧，黛千寻。】赤司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黛的脚步停顿了一下，接着，继续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