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曷成字

花 · 魁

【花之章·八】

 

藤原宽子第一次见到兰姬太夫是在她父亲生日那天。

那时因为家里要准备宴会，各人都在忙进忙出无暇顾及他事，因此无聊的宽子便换了身简易的壶装和侍女出门随意走走。

 

大街上亦如往常一般熙攘繁华，两边的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宽子拉着侍女自在穿梭于人群中，看见自己感兴趣的便会停下细细打量，偶尔询问价格。

 

【请等下，前面的那位小姐，您掉东西了。】

边走边看正兴起时听见身后忽然冒出一个有些难以在嘈杂人群中分辨出的淡淡音色，犹豫着回头看了一眼，便看见身后不远处的牛车上跳下一个穿着浅色直衣的少年，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香囊袋。

看见那个熟悉的花样，宽子这才注意到一直挂在自己腰上的不知何时断了线。

 

【啊，真是抱歉。】宽子歉意一笑，身边的侍女忙上前取回了小主人的物品。

【多谢这位公子，这是家母赠予小女的饰物，万一掉了还真是麻烦了呢。】看对方的装束，应该是还未行成年之礼。

眼前的少年听完清浅一笑，温和地看着宽子，明亮的眼睛好似能把人心吸引，【那还真是要好好放着呢，难得令母的一片心意。】

如蜻蜓点水在波澜不兴的水面上留下一道小小的涟漪，宽子有些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温润如玉，谦谦有礼的儒雅少年。

那一抹微笑，仿若文雅俊秀的君子兰，恃才不骄，得志不傲，居谷不悲。

 

【这位小姐，您不舒服吗？】少年还有些细嫩的声线担忧地询问，宽子连忙回过神，微微鞠了一躬，【不，您多虑了，谢谢公子关心。】

 

少年笑了笑，还想说什么，忽然身后的牛车上传来一声呼唤。

【Tetsuya。】音量并不高，但听起来就明显感受到了无形的气势和不容否决的坚持。

被唤作Tetsuya的少年回头应了声，随后看着宽子，低低说了句，

 

【回头见。】

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踏上牛车，缓缓离开。

 

【回头……见？】宽子有些疑惑地望着远去的牛车，但还是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小姐……是不是看上人家公子了？】一边的侍女看着自家的小主人一副呆愣的模样，偷笑打趣着。

【胡说什么呢，就你贫嘴。】宽子假意气鼓鼓地回头斥责她，很快便把刚才的疑惑抛到了脑后。

 

虽然搁着垂娟，但少年淡雅清俊秀逸的外表还是在少女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第二次见到太夫时，便是在宴会上。宽子这才明白过来不久之前的那句“回头见”是什么意思。

她小心翼翼地躲在屏风后，惊讶地望着在中央为父亲等客人表演着舞艺的花魁，正是今早上在集市遇见的少年。

 

听人说，他是父亲请来助兴的艺伎之一。

听人说，他年纪轻轻便早已是振袖新造。

听人说，他将是岛原最炙手可热的花魁。

 

岛原的兰姬，未初世，便已名满天下。

 

她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丝毫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原来你就是兰姬啊……】隔着垂帘，宽子的眼神晦暗不清，就在刚才，他父亲当众宣布决定把她嫁给光之君源氏，而非先前说好的东宫。年幼的她，丝毫没有任何准备，就迷迷糊糊地接受着身边姐妹女眷们的一通祝福。

丝毫没有任何心理的准备，便要嫁人了。

【……是的，真是非常抱歉。】鞠着身，兰姬平静地闭着眼，语气有些冷淡，和市集上遇到的那个温润少年判若两人。

 

【无妨，】宽子摇了摇头，眼神中满是淡淡的好奇和不舍，【你怎么知道小女是藤原家的人？】

【那个香囊上，有藤原一族的家徽。】兰姬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宽子的问题，声线毫无波澜起伏，如同人偶。

【原来如此……】

 

随后，是片刻的沉默无言。

 

【宽子小姐，】兰姬忽然出声，对方抬眸望去，正对上那个做着标准伏礼的优雅艺伎，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祝，新婚快乐。】

他这么说着。

她无法反驳。

 

【嗯，谢谢。】低低地回答，嘴角弯起，笑着恭送他离开。

 

 

【不愿意的话，我会去找藤原道长，辞了这门亲事。】转角处，光之君抱着在怀里颤抖的兰姬，低低地在耳边一边又一边地安抚着。他有这个预感，但也没意料到左大臣会如此急不可耐。

但兰姬只是不停地摇头。

 

他知道光之君明明能拒绝却没有反对的用意，他不能在这里毁了他辛苦经营的一切。

 

还不能。

 

 

【……这是……】婚房内，她看见了一侧的书桌上，放满了同一个人的画像。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似嗔似笑，仪态万千。

这些表情，宽子从未见过。

【你见过的，兰姬。】主人倒也不避讳，淡淡地看着这些画像，但眼中的温柔缱卷，无法隐瞒。

【原来如此……】宽子这才明白过来，兰姬那天会亲自来和她贺喜的真意。

 

拜托你了。

她听见了他的心声。

 

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宽子转身认真地看着清十郎。

【公子是喜欢兰姬的，而兰姬也中意您，对吧？】纯真直率的眼神，没有犹疑。

【是的。】清十郎也看着她的眼，爽快地坦白。【所以有些事，你该明白。】

意思不言而喻，名分和真心，只能选一个。

 

【请不用担心，夫君。】宽子微微一笑，改了对清十郎的称呼，【妾身会做一个合格的“二条夫人”。】

为了你，也为了他。

爱恨嗔痴，往往只是一念之间。

 

【藤原宽子，你是一个识大体的聪明女人。】短暂的惊讶之后，光之君的眼中有着淡淡的赏识，【做好你的份内事，我不会亏待你的。】

【是，夫君。】低眉敛目，宽子举止从容。

 

【对了夫君，】宽子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指了指书桌上的其中一幅画，【妾身挺中意这副画的，能否在旁题字？】

宽子不仅琴艺好，写得也是一手漂亮的好字，这些光之君都是知晓的。

看了她半晌，点了点头，便应允了。

 

得到了首肯，宽子便执起一边的毛笔，蘸了蘸墨，微微撩起长袖，略一思索，娟秀的小字蜿蜒而下，跃上纸间。

 

百花虽好不用问，唯有君子压群芳。

 

 

【压群芳么……】

 

回忆起宽子所题的字，清十郎看着不远处的舞台上，在一群身着华丽垂尾和服的艺伎们的簇拥下，伴着三味线，唐琴，尺八等乐器错落有致的音律，身姿缓慢而又优雅的舞者。

 

动作柔曼飘逸，长长的袖口轻摇，手中的神乐铃清脆又不尖锐的沙响，一遍又一遍，跟着太鼓的节拍，与歌者庄严而又神圣的吟诵之音合唱。

仿佛为了召唤能够给世人带来希望的天照大神，让她降临在在这片繁华之地而繁复咏哦。

希冀着女神从天岩户走出，带给这个世界无限的璀璨光明。

 

翻转，压袖，摇铃，翩飞，一步一趋，步步优雅有致，又似流云飞霞。一声一声的神乐铃，随着他的动作，整齐，孤傲，空灵。

 

祈愿之舞，神乐舞。

兰姬跳出了一种别样的风流韵致，令来临的宾客都失了神一般呆呆地望着场中央的独舞者。

 

丝毫不需要其它舞伎的相衬相伴，天地间只需要他一人，也只要有他一人便足矣。

为他唯一的神祗，为他唯一的天照大神，献出自己最为忠诚华美的祈愿之舞。

只需要他，便能撑起一整个世界，宛如天照。

 

 

【宴会上你想跳神乐舞？】清十郎抱着怀里的人一起坐在那张从唐带来的宽大的摇摇椅上，挑眉好奇。

【嗯，是的。】被抱着的那个人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趴在那里享受着对方给予的温存。

【真是稀奇啊，我的哲哉怎么突然想起跳这个了？】清十郎随意执起一只玉手，一遍一遍亲吻着指腹，喃喃自语，【想当年这个舞蹈你不是跳得最烂了么？】

一想起曾经教导他的舞蹈老师那张悔青的脸，清十郎不免心生笑意。

 

腹间被毫无提示地一击重打，压在下的人微微皱了皱眉，当事人倒是一副心安理得没做过亏心事一般地继续闭眼享受。

【我可是死命练好的，少拿当年事重提。】

清十郎笑笑，不语，继续亲吻着十指。

 

【我只是想跳给你看罢了……】良久，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忽然从胸口处传来。

亲吻的动作霎时停顿。

 

献给神祗的祈愿之舞，当然是最想跳给自己的神明看。

这也是为何当时作为艺伎可以不用学习神社巫女的舞蹈而兰姬偏偏执拗地要学的原因。

 

他要跳给他看。

他的神明看。

 

【呵，你还真是……】立刻明白了其中用意的清十郎虽然无奈，但并没有反对哲哉的好意。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我的“神女”。】微微抬起下巴，低下头，唇齿相依。

 

 

收回思绪，清十郎嘴角轻弯，眼神中满是誉为幸福的骄傲。

目光追随着场中的舞者，从未离开。

 

那是艳冠众芳的当今岛原第一花魁，兰姬太夫，

那是天照大神唯一倾慕和赐福的神女，

那是他细心培养，独一无二的兰花。

 

古往今来，惟有他一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