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曷成字

花 · 魁

【花之章·五】

 

「太夫，扬屋派来了人。」雾夕悄悄地走进来，对正在练字的哲哉躬身说道。

哲哉动笔的手顿了顿，随后，写完最后一个字，轻轻地把笔搁在了砚台上。

「知道是谁吗？」并没有抬头，而是双手小心地拿起和纸，仔细吹了吹。

清秀飘逸，但不失刚劲的字迹蜿蜒而下，颇有几分浩气清英的风骨。

雾夕摇了摇头，「只知道对方出手相当阔绰，言行举止又十分得当妥帖，看起来虽像文人雅士，但又有些武将之风，而且一进门就指明兰姬太夫。」

「哦？看不出来我的兰姬还真是受人欢迎。」坐在一边看书的清十郎放下书籍，头轻轻搁在哲哉肩膀上，半眯着眼随意瞟了几下，如猫一般温存。「你的字又精进了不少。」他说。

 

回想起曾经那个写字惨不忍睹，弹奏乐器曲不成调的笨拙孩子，清十郎眼边嘴角，流露出细微的幸福。

 

「您就别取笑我了。」哲哉当然知道对方意指为何，无奈地放下尚未彻底干透的和纸，轻轻摸了摸对方柔软的赤红色。「我去去就来。」

「我陪你去。」不容置疑的口气，满含强烈的独占欲，虽然有了旦那的艺伎还是能够接待别的客人，但在扬屋这样特殊的场合指明一个早已有旦那的花魁，这还真是稀罕。

毕竟，如果要见特定的花魁，只需要去那个花魁所在的屋敷就行了。

「别闹了，只不过如同平常一般的扬屋陪客。」哲哉摇了摇头，对他的旦那偶尔的蛮不讲理颇为头疼。

「但这回的人恐怕并不一般。」清十郎看着他，清明的眼仿佛早已知道来的人是谁。

哲哉静静地看着他，「那我更要一个人去了。」回身，吩咐雾夕替他梳妆打扮。

 

望着在两个幼秃孩子的引路下，被众人围簇着脚踩八文字缓慢往扬屋去的自家花魁，趴在朱红窗沿上的清十郎眼里是满是宠溺和骄傲，以及隐忍的不满。

 

看来下次得让这里的管事改改规矩了。年纪轻轻就位居大纳言官职的男人嫉妒地想着。

禁止已有旦那的艺伎再次进行花魁道中。

 

「玲央。」望着渐行渐远的花魁道中，清十郎启口呼唤家臣。

「大人，有何吩咐？」

「我们也回二条吧，顺便让夫人准备下，今天在她那里用晚膳。」人流直至转角再也看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属下这就差人去办。」微微愣了愣，玲央立刻收敛了心神。

光之君的心思，谁都无法捉摸，那位太夫，又能抓到几分呢？

 

 

「都说岛原兰姬千金也难买一面，如今看来在下的运气不错啊。」扬屋内，早已坐定的某人笑着回头看着从门口慢悠悠踱步而来的兰姬，「还是说，这也是光之君的意思？」

「您说笑了，是兰姬自愿前来，与旦那并无关系，」微微俯身致意之后，兰姬走上席间，优雅落座。「让您久候了，头中将大人。」

 

昨天才刚见过面的人此刻又出现在自己面前，大多都是有备而来。即便不去读心，兰姬也深知这样浅显易懂的道理，特别是岛原这种地方。

理由有很多，但大多都逃离不了欲望。

比如想靠近某个自己中意的艺伎，想多看几眼，保持这样想法的客人多如牛毛，因此，即便不是旦那，在岛原出名的游女男娼，都会有不少固定的熟客，而且都跟自己的旦那保持着友善的关系。

 

轻轻啜了一口淡而香的焙茶，水蓝色的眸子在升腾的雾气里看不真切，一如往常，令人捉摸不透。

 

「虽说性格不同，但你们两个还真是像呢。」自从被一群人簇拥着走进席间一直到刚才，头中将都在仔细观察着对方，期望自己这一招出其不意能够令眼前或者背后的人露出一丝慌乱和无措，但，好像并不起效果。

 

两个都是心思缜密到可怕的人。

仿佛早已经预料到他会再次来访。

 

跟聪明人打交道果然累啊……头中将暗自苦笑。

不过，也正是和聪明人，所以很多事，不需挑明，就能明白。

 

「那么，头中将大人的回答呢？」放下杯盏，哲哉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这句话，让旁边看热闹的人听得云里雾里，但对话的那一头却明白了。

 

这家伙在逼他做决定呢，看来是对昨晚的挑衅给予的回击啊，真是丝毫不留情面。

 

望着兰姬清澈但隐含着犀利锋芒的眼神，头中将不禁心底感叹。

根据对方的回答判定是敌是友，没有中间选项。真是直接又决绝的做法，但恐怕也只有这样，才能令那个光之君满意和安心吧。

看来这个兰姬，并不像传闻中说的那样，他只对于“自己人”流露出情感，其余的，只是认为毫无意义也就敷衍过去了。

那也就是说，自己在他们心中是个可以深交的对象吗？

一想到此，头中将不禁自嘲地笑了。

 

 

【头中将？】烛光中，清十郎默默地思考着，随后抬眼看着哲哉，【他怎么样？】

轻轻点了点头，【他是属于一旦效忠便绝对会死心塌地的类型。先前的言语只是挑衅一般地试探，就像我们在挑选合适的人时，他也在筛选，毕竟人家需要的，也不是一个遇到一点意料外的状况就茫然无措的战友，这是一个一生的赌注。】

哲哉轻声又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那样的人才如果能争取到，对我们来说将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那其它人呢？】

哲哉摇了摇头，没有一丝犹豫，【跟您的想法一样，墙头草。】

 

面对自家花魁的结论，清十郎满意地弯起了嘴角，转回头，【明天他应该还会来，到时候就看你的了，哲哉。】眼神中，是对对方无比的信任。

【是，交给我吧。】面对这样的信赖，也只有全力回应了。

绝不能失败，惟有胜利，才是对旦那最好的回报。

 

 

「花色终移易，衰颜代盛颜。此身徒涉世，光景指弹间。」默默地对上水蓝色的瞳孔，头中将忽然默念出小野小町的诗。

「不要等到人生垂暮，才想起俯拾朝花。」微微一愣，随即仿佛明白了什么的哲哉淡淡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头上的珠钗悉索。

「兔走乌飞不住，人生几度三台？」面对花魁的邀请，对方不以为意。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哲哉很快给了回复。

「以金相交，金耗则忘；以利相交，利尽则散。」峰回路转，头中将又丢出了难题。

「以情相交，情逝人伤；唯心相交，静行致远。」哲哉依然不慌不忙地应对着。

众人听着这文艺但越云里雾里的对话，暗自心焦，但稍微有点脑子的人，仔细想想，却不难发现兰姬竟然在做着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他在挽留一个非旦那的恩客，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只希望对方能够留下。

兰姬是有旦那的，这在整个京城都不是秘密，那现在两人这么暧昧不明的对话，到底所为何？

对于此，光之君知晓吗？

这，恐怕是一个谜团。但无论如何，能让那个冷漠的兰姬看上眼，恐怕光之君是不会放过头中将的，毕竟谁都知道光之君对于兰姬的独宠已经可以用病入膏肓来形容。

这样的好戏，千载难逢。

 

手里的折扇开了合合了又开，头中将的眼一直没有离开过眼前这个看似空灵的人，独自审视。

 

不愧是光之君看上的人啊……心下暗惊，这样的人，在那个年轻的红发男子身后究竟还有多少呢。

或许，跟着这样的人，真的，会有什么有趣的事发生吧。

 

良久，开着的折扇再次慢慢地一片一寸地合上，然后，轻轻放在桌上。头中将拿起一边的清酒盏，对着正坐他前方的人，恭敬地说道。

 

「一花盛开一世界，一生相思为一人。」一仰脖子，利爽地一干二净。

哲哉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

 

一锤定音。

 

人群哗然。

 

头中将竟然答应了？！

而且在这样的公众场合表现得如此露骨，这简直前所未闻！

 

「为什么！兰姬！为什么！！」不远处的席位上，忽然高声冲过来一个人，直直地往还未反应的淡色人儿扑了过去，但还没碰到，就被头中将眼疾手快地挡在了前方，自己也被后来冲上来的卫尉压倒在地。

「为什么兰姬！！别人都能接受，为何就不愿接受我？！我哪里比不上他了？！」失仪地在地上挣扎的，赫然是曾经被抛弃的藤原长信，几年不见，消瘦憔悴了不少，丑态百出。

「请自重，藤原家的公子。」依然护着兰姬的头中将沉稳地对长信说着，眼神中满是轻蔑和无奈。「你想让光之君把你彻底逐出岛原吗？」

「全是他！都是他的错！如果没有他！兰姬是我的！」多年过去，藤原长信对于当年的执念依然放不下，每每单恋地望着远处的兰姬，万蚁蚀心的痛，又有谁能明白？

相思相望不相亲，可惜只是一场没有结局的单恋。

 

又是一痴傻之人。

看着对方被卫尉不由分说地拉扯出去，头中将惋惜地摇了摇头。

回过头，头中将歉意地说道，「真是非常抱歉，藤原家的公子也在这里实在是出乎意料，我应该去你屋里拜访才是。」

 

面对突入起来的骚乱，兰姬全程都表现得非常冷静。

不焦不躁，不慌不乱，平静如水。

 

「这只是一场无法预知的闹剧，请不用在意。」

不在意般地摇了摇头，那水色的眼神中，透露着非常清晰明确的信息。

头中将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这已经不能用冷漠来形容了，冷酷无情，才是最好的诠释。

 

「兰姬。」

「是？」

「对于长信公子，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那位大人只是生命中的一位过客，是一个扭曲的苦果，一个美丽的错误。」没有停顿，没有思考，无心亦无情。

「有时候真心觉得，你这人真是冷淡到可以用冷酷来形容了。」这样的回答令他十分无奈，但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惟有这样的心境，才能在这里活下去。

 

心若不动，风又奈何。你若不伤，岁月无恙。

 

「那……光之君呢？他如此宠爱你，却又没有赎身的打算，放任你继续被关在这样的地方。」

「不，您多虑了，头中将大人。」兰姬缓缓一笑，微微作了一揖。「这是我自愿的。」

男人不可思议地望着那或许是自从他初见为止最为真心的笑容，无怨无恨，那是从灵魂至深处所绽放的笑容。

 

彼岸花太美，却又让人心生悲凉。

看着他，心中不由得想起了这句话。

 

「心若被困，天下处处是牢笼。但心之所安，矮瓦斗室也是天堂。」

清淡的水色眸中，满目皆是幸福。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