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曷成字

花 · 魁

【花之章·一】

 

【抱歉啊……清十郎……】

记忆中的父亲以从未有过的姿态和表情正对着自己道歉，看起来非常滑稽。

【不是您的错，父皇……】年幼的他面色如常，非常平静地接受了父亲的安排。

 

降格。

 

从今以后他不再是一名高高在上的皇子，而是天皇众多臣子中的一员。“源氏”，便是父皇赐予他的臣姓。

 

微微抽动了下嘴角，嘲讽的表情在清十郎那张还稚嫩的脸上显得非常格格不入，或许是自已异常早熟的性格吧，又或许生母只是正四位更衣的缘故，他从出生开始，就格外不受人待见，特别是弘徽殿皇后，每次见到都是那副淡漠的眼神，而背后，隐藏着扒皮削骨的恨意。

 

如果只是个愚钝的皇子，或许皇后还不会很上心。但偏偏，清十郎从小便展露出了令人惊异的才华，又早早地被封为王，再加上他那尊卑有礼，近疏得宜的性子，使得他很快成为了后宫权势者们的眼中钉。

 

世人都为他惋惜，可他，并不在意。

 

身份卑微的母亲，受外戚牵制的父亲，冷眼旁观的皇后一族，在他眼里，不过都是一枚棋子，在无聊的时候，拨弄一下，制造点风浪，全当看一场好戏，然后，再次归为宁静。

 

生母的死，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大的打击，无非只是叹慰着，可怜之人终于不必再强颜欢笑地在这个是非之地苦苦挣扎，他亦如此。

 

从王降为臣籍，再听到自己将被迫迁出皇宫，改居别处时，这令人揪心的大起大落反而让清十郎觉得自己肩头的重压忽然消失了，也许，这是他的期盼。

毕竟，没有波澜的人生，实在无趣。

看着朱红的大门在自己面前缓缓闭合，清十郎想起自己宫内的授课老师在私下里和自己的谈话。

 

【清十郎殿下，难道你就没有想要的东西吗？】

【没有。】

他记得他当时是这么回答的，异常爽快，让老师都有点发愣，随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他明白老师的意思，以他的天赋和才能，只要想要的，靠自己的能力就能拿过来，包括那个至高位，这也是为什么皇后恐惧憎恨他的最主要原因。

绝对不能有人威胁到皇太子。

怪物，就应该继续沉睡下去。

 

但他们不知道，即便是皇位，在清十郎眼里，也犹如粪土，一点都不稀罕。

应该说，还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住他的视线。十年来，在无聊的皇宫中过着无聊的生活，直至刚才。

 

终于自由了吗？他自问。

在外面的世界，能找到令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吗？

年幼的清十郎还不知道。

望着紧闭的大门，仿若把里和外隔成了两个世界，他知道，从今以后，里面的一切，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但，并不代表彻底的诀别。

 

「走吧，玲央。」看了一会儿，清十郎回过头，艳红的发丝在黄昏的夕阳下愈加火红发亮，晚风吹拂着有种说不出的惬意，也就不怎么去顾及被微微吹乱的头发了。

毕竟心情大好。

「是，殿下。」玲央在清十郎出生开始便服侍在侧，如今，也跟着他的主人一同离迁。

 

望着小主人脸上头一次露出的可以说是愉悦的表情，虽然不怎么明显，但玲央知道，未来，或许会变得有意思得多，毕竟让儿子离开皇宫，也是殿下母亲的心愿。

但，依然对小主人遭到的变故感到不满。

 

 

「殿下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吗？」牛车在大道上慢慢行进着，玲央低声问着小主人，十有八九的回答他都能猜到，但问一声总比较妥帖。

「随你吧，玲央。」靠在车板上假寐着，玲央的话在他头脑中盘旋了一会儿之后就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

将来？还不是一样地过日子，不再作为皇子，而是臣子，身份虽然变了，但处境依然没变。权力斗争，永远是逃脱不了的枷锁。

「还有，玲央，该改口了，‘殿下’已经不能再叫了吧。」平淡的语气，仿佛在诉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侧头看了眼车里的人，虽然搁着窗帘看不见，但玲央不难想象小主人的表情。

「放心吧玲央，」如同感应到了部下的心境，托着腮的清十郎忽然开口，「想要的东西就夺过来，这样的力量我还是有的，其他的，你什么都不要管。」

没兴趣的东西就全部扔掉，在意的就靠自己去夺取，这是他的人生信条，也是自己往后将继续走下去的路。皇子也好，皇位也罢，如果成了妨碍，他一并弃之如敝履，丝毫不会犹豫、后悔。

因为，他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在这条名为“胜利”的道路上。

「是，清十郎大人。」

 

 

牛车沿着朱雀大路不疾不徐地行进着，快走到四条大路的时候，前方传来一阵骚动，车也被迫停了下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惊到了牛。

清十郎微微皱了皱眉，「玲央，出什么事了？」

「是……清十郎大人……有个小孩突然从路边窜出来撞到了车。」玲央恭敬地回答。

「……没事的话就继续走吧。」贫穷家的小孩不顾死活地拦下富贵人的车乞讨，这年头这种事也不是没有。

 

他不是什么圣人，更对这种枉顾性命冲上来找死的无意义行为嗤之以鼻。

 

「……可是……大人……他……」

 

玲央少有的犹豫令清十郎心里好奇心四起，要知道，他这个侍从可是个相当果然干练的人，甚至可以说，有点冷血。

想了想，他伸手撩开垂帘，入目的情形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一个看起来脏兮兮的孩子正死死抱住车前下方木栓子，凌乱的水色头发遮着半张脸看不清表情，身上挂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乍一看还真像是从哪个贫民窟里跑出来的。

只是像。

虽然已经破败不堪，但清十郎却是一眼就已经看出这个少年的衣料子绝不是贫民能够负担得起的。

与其说是贫民窟逃出来的孩子，更不如说像是从哪个富贵人家里跑出来的打杂小童。

很快，从巷子里钻出来的两个像是卫尉一样的人物，证实了清十郎的猜测。

 

两人见他们的目标正死死赖在一个看起来很有身份的人的牛车下，瞬间吓得脸色都白了，急忙冲上去道歉，顺带强硬地把那个少年给拖下了车。

「好你个小混蛋，竟然想着逃跑！」

「你可是妈妈未来的摇钱树！怎么能让你那么轻松就跑了？！回去有你好受！」

 

清十郎眯起了眼。

这身打扮，对话的内容，外加地点。

「……你们是岛原的人？」

 

两名男子点头哈腰的态度很快就让他确信了这个本就没有什么怀疑度的猜测，这里是朱雀大路的四条大路，再往南走一点，经过西市，在靠近西寺的地方，正是京都的花街——岛原。

 

那也就是说……这个男孩……

 

「你是游子？」他从车上跳下，直直地看着被男人拎起夹带住的男孩。

回应他的只有四周熙熙攘攘的杂音，对方从一开始被抓住，就放弃了反抗，也没有抬头，安静地仿若一滩死水。

 

男孩的沉默令两个男人极为不爽，虽然不清楚清十郎是什么人，但在岛原混久了那点眼力也还是有的，如果在此把这个大人惹毛了，没了未来的大金主不说，整个岛原都有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喂！人家公子在问你话呢！别像个死人一样赶紧回答！」说完，还丝毫不留情面地在看起来就很纤弱的背脊上就是几巴掌。

击打的声响连看热闹的群众都心有不忍，但那个水蓝色头发的人愣是一点呻吟都没有发出。

细瘦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咬牙忍耐对方给予的痛楚。

 

好倔强的人。

但即便如此，还是依然摆脱不了自己身为游子的命运。

都是一样的呢。

清十郎仿若嘲讽似地笑了笑，伸出手，不顾玲央和两个男人的劝阻，在他们惊讶的目光下，撩起了对方长长的刘海。

 

「把眼睁开。」他这么命令着。

 

良久，见对方没有任何动静，水蓝色的少年睁开了眼，入目的，便是一双妖异的金红，灿若光华，艳如夕阳，即便在岛原，他也没见过比这双眸子更美的色彩了。

 

清十郎也在暗自叹息，好漂亮的眼睛。

丝毫不受脸上的污秽所影响，反而更衬托了那双水色的瞳透亮的色彩，清清淡淡。

 

这么漂亮的一双眼，长大后，又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呢？

此刻的两人心中，都升起这么一个疑惑。

 

「名字。」清十郎也不多言，直插主题。

「……Tetsuya……」无法拒绝那个人，无法逃避那双异色瞳的直视，犹豫了下，男孩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如同看懂了对方的窘迫，在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信息后，红发少年便不再问他，转头看向身后的两个男人，「你们是岛原哪家店的？」

「回公子的话，是铃兰屋的。」

「是么，」金红色的眼波光流转，似是而非的看着旁边，「告诉你们的老板，既是游廓色子，将来也是要靠他们赚钱的，应该好生相待才是。」

 

意思不言而喻，两个男人岂是不明之人。

「是！公子教训的是，我们会转告妈妈的。」两个成年的壮实男子对着一个幼小的少年点头哈腰的场景让人找不到一丝违和感，红发幼子强大的气场已经先入为主地把对方给压了下去。

 

那个孩子，是天生就要君临天下的人物。

 

「……为什么……」水色的人疑惑地看着他，晶莹剔透的眼中氤氲着淡淡的水气。

 

清十郎回望着他良久。

「活下去。」

然后，不再说一句话，转身，上车。

 

 

「大人……您何必这么做呢？」所有的一切玲央看在眼里，漂亮的眼睛中流露出点点地不屑与不忍。

不远处，那个水色的人还在那里目送着他们。

 

「也没什么。」坐在车里托着腮闭目养神的赤司淡淡地回答，「不过就是给无聊的生活增加点有趣的调味剂罢了。」

 

那个叫Tetsuya的……

但愿会成长为一个不会令他失望的人吧。

即便深陷绝望的泥潭，那双晶亮的眼中，也从未放弃希望。这么有意思的人，还是头一次看见。

 

「……还真是有趣……」清十郎嘴角的笑意在不断扩大。

 

即使看不见，光听声音，玲央也明白了。

能令他家公子感兴趣的东西，或许，真的出现了。 

【TBC】